認識我的人都知道，其實我過去好痛恨我哥哥。
曾經，我絕望到走投無路，想了斷生命，我對哥哥敞開心扉：『是因為你們的說話，令我想自殺』，以為會因此得到一絲憐憫，以為他會做個好心留我丁點生存空間——畢竟血脈相連，無情也應有個限度。但他口中釋出的只是更多把我推往絕路的責罵和奚落。
每次當我對他稍有鬆懈，信任他多一點，最後都會在最意想不到的關頭被出賣——那次，因為我堅拒搞婚禮擺酒，在這場本來只是牽涉我和父母的對峙裡，我哥突然破口大罵，說他已經受夠——這半年來，他說他只是為了事業上的好處而被迫和我保持友好關係。他說他一直以來很多話都忍住不說，很辛苦，已經忍夠。說罷，連忙加入父母的唾罵，說我不懂尊重長輩，離經叛道。
我哥常批評我自私和冷血。他曾與我們周遭的朋友廣傳，如果他掉到懸崖邊，一隻手單吊在崖邊，我就是那種一定會見死不救的人。
我一直以來都無法理解，我究竟對他做過什麼惡毒的事情，才致使我獲得如此不堪的待遇。我自問一直待他不薄，雖然未算敬愛，但至少尊重。他有心事我會傾聽，有需要幫忙的事情，我從來不托手踭，亦不計較回報。我不會指責他，不阻礙他想做的事，不挑剔他、取笑他。
所以在我眼內，我哥哥一直都是一個壞人。我一直以來都無法理解。他總是無緣無故的插手我的事情，批評我的人生、性格、抉擇。但我都依然故我。他埋怨為什麼我總是如此自我。到後來，我和爸爸關係變差，他甚至做了我爸爸的私人紅衛兵，每逢有機會都訓斥我，罵我自私、不孝、不懂飲水思源。
他認為我們作為子女必須言聽計從。他說我做人不負責任，只顧自己的快樂。我聽完很自責，內疚得想了斷自己。我哭著向哥哥坦言：我只是很努力的想要求存，但無奈我真的不像別人那麼懂得討好人。我並非故意刁難家人。我生下來就是一個想做就做的人。不願做的事情，我寧死也不做。我知道我的想法和家人迥異，我也努力想要成為他們想我成為的人，但我始終擺脫不了自己的天性。
我也有想過，或許轉個方式，在家人面前以後不要說真心話，這樣大家都會比較好過。在他們面前做做戲，大家會開心。但真的不知道自己生下來腦袋構造少了點什麼，我真的學不會扯謊。何況他們經常都掛在口邊說，不可欺瞞家人？說什麼在家人面前，才是最安全、最可以顯露真我的地方？
於是，最原本的我，哪怕只是卑微地想要憑自己的方式活著，對我家人來說都是一種罪。那時我在住宅大堂的椅子上坐著，一邊說，一邊就淚如泉湧，停也停不下來。心絞痛起來，都顧不了周圍的目光。
我以為如此赤裸地暴露出我的痛苦，就會有TVB或者動漫上面的大團圓情節——對方聽完我的苦衷後，終於理解我原來並非壞人，並且接納我、伸出友誼之手。但那時的哥哥，只是更加氣憤，更加討厭我。我的眼淚對他來說是卑鄙的勒索，我的痛苦只是乞求同情的偽裝。友誼之手並沒有出現，相反，在我袒露最脆弱的一面後，他只是把我推進深淵。孤獨如漩渦般吞噬了我。
那夜的黑暗，我一直無法忘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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到了很多年很多年後的現在，我回想起來，才發覺，當時的他，其實應該根本沒聽懂我的話。
其實我也是。很多很多的話，根本沒有聽懂。
我在大概五年前，看到過這句話，當時覺得很有共鳴：『只要有在好好努力， 在某人的故事裡也會變成壞人』。我還很記得隨附的漫畫截圖。
當時我覺得這句話很有共鳴，因為我從小就被家人冠上壞人的名義。但我一直只很單純地在為生活勞碌。
直到前幾天，我坐在小巴上，我才發覺原來我一直聽少了這句話的另一半：在我的故事裡，我何嘗不是把哥哥標籤成壞人？而哥哥大概一直難以理解，甚至認為我是毫無因由地討厭他。
哥哥大概從來無法理解我的行為。他曾說過，他很多時候都不知道我在想什麼，其實就像我很多時候都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一樣。
因此，在他的世界裡，我大概就是真的是非常自私吧。
在他的價值觀裡，生而為人，就是為了孝敬父母。爸爸從小就教導我們，我們從出生那天起，就是虧欠他的。爸爸在我們身上花掉時間和金錢，這些我們都需要用我們的一生去回饋。亦因此，我們要盡量討爸爸歡心，做爸爸想我們做的事——這些話語親口出自我爸爸。
例如說，爸爸不喜歡我寡言內向的性格，我就要成為外向的人。爸爸叫我一定要出席我沒興趣的社交場合，我也一定要去。爸爸要我跟誰打好關係，我就必須笑著迎合。爸爸認為我的價值觀有錯，我的價值觀就是錯。而我哥哥和媽媽都很願意配合。在我不合作的時候，他們會遊說我：『阿爸想你點，你咪就下佢囉，好難為你咩？』這都是我們作為子女應份的。
這樣的家庭制度，我哥哥雖然談不上喜歡，但起碼他找到了可以共存的方式。我哥哥都盡量配合我爸爸的要求，爸爸要他改變什麼習慣、改變什麼想法，他都努力配合。
我卻從小就我行我素。我認為我的性格沒有問題；我認為我不需要和不投契的人打交道；爸爸常說不廣交結緣就必成為失敗者，我卻依然相信可以在社會上用自己的方式生存。我認為父母對子女應是無條件的愛，子女應該被給予自由去做自己喜歡的事情，過自己想要的生活。子女不一定要跟從父母的想法。
真的，從我懂性開始，八歲十歲，我就已經很堅持我自己所相信的。我會和爸爸辯論——每次他就著金錢、事業、友誼等等的主題侃侃而談，我都會提出我的相反觀點。大概七歲、八歲開始時候我已經是這樣。我爸從來無法說服我，我亦從來無法說服我爸爸，每每都弄至不歡而散。我最討厭的是當我爸爸被我反駁至啞口無言之際，就會訴諸自己的年紀，說自己經驗比我豐富，所以一定是對的。他總是說，我長大以後就會明白，但我現在已經三十多歲了，我還是沒能認同爸爸的看法。
每次這樣的爭吵過後，錯的都是我，我媽媽說我怎麼這麼喜歡『駁嘴』，恍惚這是一個缺點。哥哥怪我惹怒爸爸，為什麼非這樣任性不可？而小時候的我也當然無解，也對於自己的叛逆感到非常無奈。我也不想做家中的壞人啊！我也很想乖乖的坐著聽爸爸的教誨。我也很想可以爸爸叫我做什麼我便做什麼。這樣大家高興，我也可以高興。但我真的太討厭爸爸叫我做的事。於是我在小學五年級的時候便已經萌生起自殺的念頭。我很認真的寫了一封很長的信給長腿叔叔。長腿叔叔回信，告訴我，我沒錯，只是理解的人很少，路途一定很孤單，但光明的日子總會來臨。這封回信，給了那時候十歲的我懇切地需求的安慰。
後來，我為了不再做『壞人』，我慢慢學會在家裡不出聲。既然我但凡參與討論，都會惹爸爸不高興，所以我就索性沉默。爸爸教訓我的時候，我默不作聲。但這樣的我，又被爸爸批評我太過封閉自己，為什麼不跟家人分享自己的想法？媽媽說那時候他們還以為我有自閉症。爸爸之前一直嫌我性格太內向，現在他更越發著急，對我性格的批評來得越來越頻繁及強烈。他不斷提出要我參加什麼什麼社交活動、成為更外向的人，我卻全部都不願意做。我認為我不需要，我認為我自己沒有問題，但我無法告訴他們。他們大概以為我真的有些很嚴重的心理問題吧。這樣的情況持續了好幾年，每次坐在飯桌，聽著他用一兩個小時數說我，我心裡都委屈得不得了，一來，明明是他們逼得我不能說話，二來我明明有很多朋友，並非如他所說的社交殘廢，我只是對擇友喜惡分明。但我跟自己說，千萬要忍住不要反駁。反駁，後果只會更糟。
可能是我沒用吧，但這樣的幾年對我的精神造成很大煎熬。我的腦袋每次都在被說教的時候翻雲覆雨，痛得不得了。我其實每次聽著爸爸的批評，都很認真的嘗試理解，因為我認為人要進步便一定要反思自己。但也許就是因為我很認真的在聽，我的頭都會很痛。他說的話、他的行為，明明自相矛盾、不合邏輯，但我身邊的所有人、我的哥哥、我的媽媽、我的朋友都告訴我我是錯的一方。我漸漸分不清什麼是對什麼是錯，因為事實告訴我，我根本沒有分辨是非的能力。久而久之，我甚至開始不知道什麼是真實什麼是假，只知道自己長期都是錯的。當連自己的想法都不可信，就算是剩我一個人的時候，我都會時不時猜疑自己，身體長期繃緊，頭也經常作痛。大概就是這些成長的幾年，致使我患上了抑鬱症和焦慮症。
無奈的是，就算當我知道了我是錯，我也無法改變自己喜歡和討厭的事物。我依然討厭為了利益與人保持關係，我依然認為金錢不是一切，我依然只靠近喜歡的人，對著不喜歡的人我就是不會擺臉。我依然無法做到我爸爸的要求。
但這一切一切，我哥哥大概都無法理解。他只知道我就是不聽話、不順從。他只看到我的自私和任性。老實說，正在看這篇文章的你，大概也很難理解我的這段經歷吧。也許你也只是覺得我是為我的自我中心而辯護——明明就是很單純的自私，卻要寫一大篇東西出來假裝痛苦假裝委屈。
也罷。今天的我，經過很多年的輔導，現在我不再求任何其他人的理解了。我有屬於我自己的真相，並不需要你的認同。
Anyway，重點是，我們那些很多年來都緊緊握住的正義，太多的時候都是別人眼中的邪惡。我只是想說，大概在很多人的故事裡，我們都是徹徹底底的壞人。但也別忘記，我們也把其他人在我們的故事裡當壞人了。
大概都是無可奈何的事。畢竟人類都是一種挺需要信念才能繼續前行的動物。